文理兼精 旷世奇才——黄天骥教授记「坪石先生」黄际遇
黄际遇(1885—1945),广东澄海人,数学家、教育家。一九二二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。归国后任教于多所大学,任广州中山大学数学天文系主任。一九三八年日寇攻占广州,他随校辗转播迁。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,中大复员返穗,他与同事乘木船从北江南下,道经清远峡时不幸失足落水身亡。黄先生学贯中西、文理皆通,著译甚丰,是二十世纪初在中国开创现代高等数学教育的元老之一。
一九四〇年的十一月十一日,中山大学校庆。那天,人们齐集到坪石的校本部,看到大门口贴着一副醒目的对联:
十有一月,旬有一日;
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。
师生们一见对联,无不交口称誉。在这里,要说明的是,在新中国成立前,中山大学以孙中山先生生辰十一月十一日为校庆日。上联所谓“十有一月,旬有一日”,“有”,通“又”,十又一,即十一月,而十日为一旬,旬又一,即十一日。至于下联,典出《中庸》,它阐示孔子要求学生对待人生和事物,既要礼节精微,又要心胸阔大,达到道德和行为的最高境界。
新中国成立后,中大校长许崇清请示国家副主席宋庆龄,得悉中山先生出生于寅时,已是十二日的凌晨了,便确定十一月十二日为中山大学的校庆日。
这一副对联,写得简练典雅,既贴切地点明校庆的日子,又概括了大学办学的宗旨。让人惊叹的是,此联竟出自数学天文系主任黄际遇教授的手笔。可惜,在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时,临时搬迁到粤北 坪石继续办学的中大师生,坐船经由水路返回广州,一路上,大家兴高采烈,意气风发,谁知船过清远,黄教授到船舷解手,一不小心,坠入江中, 不幸溺水身亡。
时世变幻,白云苍狗,中大经历过多次激烈的运动和分分合合的变化,黄际遇教授的事迹,也渐渐被人遗忘。其实,在新中国成立前,黄际遇教授是学术界闻名遐迩的大学者。如果说,在广州解放后,中山大学的传奇人物,是陈寅恪教授;那么,在新中国成立前,中大的传奇人物,就是黄际遇教授。而这两位大师早就结识,陈先生还送给黄先生一本诗集,作为以后相会的见证。但是,他们两位却再没有机会在康乐园聚首。
黄教授身后,留下大量日记,多达数十卷。黄际遇教授的孙女黄小安女士,整理为《黄际遇日记类编》(以下简称《日记》)一书,由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。阅读他的日记,学习前辈大学者的学术思想,体察在一定的历史阶段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和心态,特别是了解黄际遇教授在中大工作长达八年的情况,这对提高对我国近现代学术思想和教育理念的认识,很有意义。
黄际遇日记书影
数学元老 骈文泰斗
黄际遇是广东省澄海县人,出身望族,诗礼传家,十四岁即参加科举考试,成为同试中年龄最小的秀才。
当时,风气渐开,清政府也开始派遣一些青年才俊,学习科学知识。黄际遇在十八岁的时候,被广东官派到日本留学,专攻现代数学,成为日本著名数学家林鹤一博士的高足。可以说,他是我国最早专攻西方数学的留学生之一。回国后,他立刻从事数学、物理学科的教学科研和组织工作。到一九二〇年,他受当时教育部的委派,到美国考察和进修。两年后,又获得芝加哥大学数学硕士学位。
黄际遇教授的一生,主要从事理科特别是数学、天文学科的教学科研,以及从事在全国范围内组织、推动科学发展的工作。他担任过山东大学(原称青岛大学)、河南大学、武汉大学等多所著名高校的理学院院长,发表过高质量的数学教材和译著、论著。译著有《高等微积分》《近代数学》《几何学》《代数学》;论著有《论一》《Gudermann 函数之研究》《定积分一定理及一种不定积分之研究》多种。教学和科研之外,他还担任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数理学会会长,奔走各地,呼吁成立和亲自操持各种数学研讨会,对促进我国现代数学学科的发展方面,起了重大的作用。因此,他被公认为卓越的数学家和开创我国现代高等数学教育事业的元老。
黄教授在山东大学担任理学院院长时,闻一多先生任文学院院长。那时,文学院有杨振声、梁实秋、游国恩、沈从文等名流。而当闻一多辞去文学院院长一职时,人们竟推举了黄际遇教授兼任,他也不负众望,双肩并挑,胜任愉快。更令人意外的是,后来他在中山大学任教时,除了在数学天文系讲授主要课程,还常到中文系开设“骈文研究”“说文解字”等艰深的课程,并且受到广大学生的赞誉。学生们说,黄教授讲课时,板书多用篆体,而且写得飞快,他认为文科学生,应能掌握比较艰深的字体。当讲到入神时,他往往晃动身躯,微闭双目,声音抑扬顿挫,让同学享受到骈文的节奏和声调之美。因此,每当黄先生上课,屋里总是挤满听众,座无虚席。
在中大,我也知道不少理科、医科教授,对文学和艺术很有心得。看来,生活和工作在岭南的学者,多具能够包容和交融不同学术领域的素质。但是,像黄际遇教授这样的数学大师,竟能在中文系讲授完整而又艰深的课程,我没有见过。老实说,在我国的学术史上,像他那样思路开阔且能够贯通文理的学者,即使有,也属罕见。
黄教授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。在《日记》中,收录了他在山东大学和中山大学工作时期的日记。日记全用文言写成,有时简约畅练,有时骈散兼备,其中不少是流丽典雅的骈文。看得出六朝辞赋、西汉文章,他均烂熟于胸,可以顺手拈来,随心驱使。在早年,他参加过孙中山的同盟会,以科学救国为己任。在抗日战争时期,他看到山河破碎,悲愤不已,家国情怀,蕴积于胸。在日记里,他记录了许多珍贵的史料,也让我们看到民国初年和抗战时期,学坛中许多知识分子的思想状态和生活方式。所以,《日记》虽然是文绉绉的,却又是活生生的。这是一部如诗如史的典籍。
黄际遇书法
家国情怀 正直狷介
一九三六年底,日军已进占华北。曾在青岛工作多年的黄教授,特别关注那里的消息。他在日记中记载了有关情况:“三日来报,倭犯青岛,陆战队登陆逾千人,检讥(检查侮辱)行人,有被捕者。五日突驰李村水源,冀握全市饮水嗌喉。夜市早闭,沧口居民,迁者甚多,呜呼!”他又指出:“鲁(山东)以相忍为国久矣,实逼处此为视囊中。”他惦挂青岛同胞的苦难,认识到当局一味采取忍让退缩的政策,致使山东成为日本侵略者囊中之物。忧愤之情,溢于言表。到一九三七年的七七事变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。黄教授很激动,在日记中处处流露出忧国伤时的情感。
在那年的八月间,战火虽然还未到广州,但黄教授一直关注战局的发展。那时,日寇步步进逼,中国军队不断失利,而报道却说“上海电:浏河一战尚在激战,连日血战均有死亡”。黄教授对当时舆论报喜不报忧的做法,十分不满,认为“是或为不利之讯,而讳言之”。因为他深知国民政府管制舆情,“今日凡百事业,概归统制音台公电”,他担心:“诚恐有欲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者。”他又记:“日报来‘克复保定’,字大如斗,然人多不知保定已失也。”可见,当时像黄际遇这类知识分子,对时局并非没有自己的判断,但一介书生,无路请缨,只能是忧心忡忡,坐困愁城。
据黄教授的日记记载,广州第一次被日寇空袭的时间,是一九三七年八月三十一日。那天早上,市民忽然看到有两架飞机,一时间,市区大乱,“竞相闭肆”。当晚报载,敌机“空袭白云山,投弹数枚,死厨役一,伤二人,又在士敏土厂上盘旋,未得逞”。从此,广州差不多每天都被空袭,九月二十六日,“大学亦被弹数处,海珠桥火毁,只堪通人,惠爱东街、永汉北路,火亘日中,十八甫亦不免,东山特惨,阖城死伤者及千。真弥天之祸也!”其后敌机愈来愈凶猛,有一次竟“落弹百五十余,圮屋六百余间,毙六百余人,伤九百余口”,“东山、荔枝湾、河南、北城、市政中区,罹难殆遍”。黄教授非常悲愤,也很坚定,他认为日寇空军“据高肆焰,何求不得?”但是,“吾何畏彼哉!”
当时中大经费短绌,黄教授只能“领薪水七折”,而他教学热情依然高涨。由于日寇军机肆意轰炸,中大各学院只好分散上课,除工学院依旧在五山外,文学院回旧校址(文明路),法学院到附属中学,理学院到小学。黄教授要为理、工、文三学院授课,便在警报声中,来回往返于市区、郊区之间。他也抓紧时间读书,敌机来时,他便“袖《通鉴》一册,遁于丛薄之际,攀柏入穴”,躲在防空洞里翻阅书史。即使国难当头,他也不屈不挠,和广大师生一起,共度时艰。
黄教授很敬佩敢于抗日的英雄。他听到在上海保卫战中,黄光锐空军少将率领战机,“击落敌机三十四,光锐击其三焉”。他知道黄光锐是广东台山人,“论功为最,外御其侮,国人爱之”,并为同乡有此勇士感到自豪。在日记中,他根据传闻,详细记录了我国著名教育家、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之子张锡祜,智勇双全为国牺牲的情况。张锡祜在国外学习航空,归国后,即投入战斗。当时,日本“四大巨舰”之一的陆奥舰,侵入上海。张锡祜的意大利籍教师某某,为日本效力,助纣为虐。这家伙俘虏了被他教过的学生,待以厚礼,学生也假意投降,得到了日寇的信任,也探悉了日方的机密信号,便暗地里通知我军。张锡祜即驾机伪扮日机,连人带机,向陆奥舰撞去,“卒沉巨鳌”,壮烈殉国。张伯苓先生当众说:“我一生事业与送老之爱子,皆尽献国家矣!”黄教授得悉,既悲痛,又景仰,连呼“忠而忘家,张公子有焉!”“呜呼!烈哉!”
在近现代,中国不少知识分子不乏家国情怀,可是,中国向何处去?许多人未认识得清。他们不满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,蒋介石独裁专制,却又没有下决心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,于是只求兢兢业业做学问,苟全性命于乱世。这时候,所谓魏晋风度那种狷介的处世哲学,往往会渗入这类知识分子的骨髓之中。在国家危难之际,黄教授表面上风度翩翩,镇定自如,依然饮酒品茗,有时终夜下象棋,订棋谱,甚至在日机空袭时也邀人对弈。实际上,他是内心郁闷,借棋解忧。在日记中,他写道:“有棋可弈,忘却一切,人云饱受虚惊,我却漫无所觉,岂不善哉!”所以,疏狂狷介的外表,只是忧国忧民的另一种方式,是当时有正义感而又无力反抗现实的知识分子典型的表现。
“时穷节乃见”。在广州沦陷的前夜,黄教授不甘充当顺民,便赴香港避难。当一九四〇年中大从云南澄江迁回粤北坪石,他即绕过敌占区返校任教,重任数学天文系主任,又一次给中文系学生上骈文课。当时,他的学生张云,任中大校长。为共济时艰,黄教授毫不计较,竟还兼任校长秘书一职,协助自己的学生处理校务与公私信函,直至不幸逝世。
余生也晚,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有骨气而没有傲气的先辈。但是,“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”,看一个人喜欢和哪些人结交,也大致可以知道他的人品。黄教授在日记中,常提到黄海章老师,说他学问很好,沉默寡言,唯独他俩在一起散步时,则“谠论生风”。际遇先生还以鲜有的口吻赞美海章先生:“君子哉!尚德哉!若人有之,是以侣之,不言之芳,他山之石。”
认为有幸和黄海章这位品德高尚的君子结交,对自己有莫大的帮助。黄海章教授正是我的老师,我从求学以至留校任教,一直得到海章师的谆谆教诲。老一辈的中大人,也都知道他学富五车,严肃认真,狷介不阿,品德高尚;其品格,确实如黄际遇教授所言。而从他和海章师相知之深、情谊之厚,我们似乎可以见到黄际遇教授的侧影。
节选自《中大往事》(百年校庆典藏版)作者:黄天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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